春天的泥土
作者:黎荔
今春,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春天,人类活动不同寻常地安静,气温升高不同寻常地快速,一不留神好像已经是夏天的天气。雨,也比往春要少得多,不知道为什么。要知道在这个时节,正是霏霏的梅雨季节,每一滴春雨敲打在泥土的深处,让每一粒种子撕心裂肺地难以忘怀。
其实每一年的春天,最悄无声息又惊心动魄的自然活动,发生在泥土的深处。在埋葬着过往死亡的土地里,混合着记忆和欲望,沉闷了一冬的根芽,被阳光雨露拨弄得酥软而颤抖。大地曾在健忘的雪里,喂养着一个小小的生命,在干枯的球茎里瑟缩,隐忍地度过那些最残忍的月份,然后终于一阵阵温润的春雨来了,金色的漫天泼洒的春阳来了,哺育着,催促着,那些小小的生命的苏醒,那么深情母性地呼唤着,根系深入土地的甜美,枝叶风中摇曳的甜美。
记得大诗人昌耀的长诗《凶年逸稿》,这样描绘春天的泥土:
我以极好的兴致观察一撮春天的泥土。
看春天的泥土如何跟阳光角力。
看它们如何僵持不下,看他们喘息。
看它们摩擦,痛苦的分泌出黄体脂。
看阳光晶体如何刺入泥土润湿的毛孔。
看泥土如何附着松针般锐利的阳光孪缩抽搐。
看它们如何吞噬又相互吐出。
看它们如何相互威胁、挖苦、嘲讽。
看它们又如何挤眉弄眼紧紧地拥抱。
啊,美的泥土。
啊,美的阳光。
生活当然不朽。
《凶年逸稿》写于1961-1962 年,是当代中国历史上的灾荒年代,副标题“在饥谨的年代”即源于此。写作这首诗时,正是昌耀被打为“右派”后在祁连山区服苦役的时期。在大多数有类似经历的作家停止创作的时候,昌耀不仅坚持创作,而且保持了良好的创作力,并没有因为时代或经历的酷烈而丧失发现诗意的能力,或降低诗歌创作的水平。这首诗中贯穿始终的是对苦难的思考,以及面对苦难的英雄主义态度,最后在结尾部分上升为对生存之美的赞叹,上面所录的这一段即是全诗结尾部分。春天的泥土,既幸福又痛苦,既柔弱又壮烈。他将这一撮春天的泥土刻画得活灵活现、充满了灵魂。对于细节的诗性观察,赋予昌耀诗篇丰腴的质感。
其实,人类也和植物动物们一样,在大地母亲的腹背生息,大地上的植物、动物们像孩子离不开母亲一样离不开土地,人类也一样。春天来时,铺展到天边的绿苍苍浑茫茫的野地上,孕育了浓旺无比的灌木,疯长茂长的茅草葛藤、艾草蓬蒿,孕育了怒放的遍地野花如大地的小眼睛一眨一眨,也同样孕育了人类的绵延生长。灌木茅草、蓬蒿野花有多么旺盛的生命力,人类就有多么旺盛的生命力。社会政治的喧嚣,人生沉浮不定,都可以被自然的宽广温和揉进花香草香之中。
人类作为地球生态环境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,是宇宙开放过程的一部分,与恒星,微风,岩石,土壤,植物,动物有着内在的联系。人与自然是个命运共同体,休戚与共,一损俱损, 一荣俱荣。在人的一生中,他应当同大地有一次倾心的交流。他应当把自己交付于一处熟悉的风景,从多种角度去观察它,探索它,细细地品味它。他应当亲手去触摸它四季的变化,倾听在那里响起的天籁。他应当重新记起那光芒四射的正午,以及色彩斑斓的拂晓和黄昏,那所有孕充于土地之中的和谐与美。
被阳光和土地放逐是悲惨的放逐!如果没有欣赏过大地上山川和落日的壮丽;倾听过树林里的寂静和风声。我们对美会有什么真切的感受?
从漫长的冬季直贯仲夏,你觉察到大地复苏的脉搏了吗?